朱虞的花园

死的那个是狗。
文力消退至于无,現為兩人共用號。感謝每一個喜歡,希望你也會得到。

 

我要快乐,不必正常

食野社

书名:我要快乐,不必正常

作者:珍妮特.温特森

[1]

撒旦从冷战与麦卡锡主义中抽空造访曼彻斯特,造访目的:欺骗温特森太太,这一景象具有浮夸的戏剧性。她是一名浮夸的抑郁症患者,一个在放抹布的抽屉里藏了一把左轮手枪、把子弹装在碧丽珠罐子里的女人。一个为避免和我父亲同床而彻夜烤蛋糕的女人。一个患有器官脱垂症、甲状腺疾病的女人,心脏肥大,腿部溃烂久治不愈,还有两副假牙——亚光的那副平日里戴,珠光的则为“重要场合”准备。


[2]

人生大半的时间里,我都是个赤手空拳的斗士。出拳最狠的人方能获胜。儿时我是败将,很早便学会了绝不落泪。如果被整夜锁在门外,我会坐在台阶上,等送奶工来,喝光两瓶一品脱的牛奶,留下空瓶来惹怒母亲,然后步行去上学。


[3]

她就如同一个童话故事,一切尺寸都随意且不稳定。她赫然现形。她膨胀延展。直到后来,很久以后,太久以后,我才了解,完全属于她自己的部分是多么微小。那个无人抱起的婴儿。那个依然在她身体里面未曾被怀胎的孩子。


[4]

我认为对我而言最悲哀的是,我写了一个自己可以承受的故事。另一个故事太痛苦。我无法从中幸存。


[5]

后来她母亲过世了,她将自己封闭在悲痛中。我把自己封闭在食物储藏室里,因为我已经学会怎么使用那把开咸牛肉罐头的小钥匙了。


[6]

他以一种古怪的方式喜欢我,他不喜欢我母亲,我母亲则恨他——不是愤怒的那种恨,而是阴晦的屈从的怨恨。


[7]

讲她将来的生活,她会有一个大宅子,没有邻居。她一直以来只想要所有人都走开。而我真这么做的时候,她从未原谅我。


[8]

她把自己的棺材本缝进窗帘,至少在我偷走以前藏在那儿。我拆开褶边时,只见她亲笔留的字条——她很骄傲自己那一手好字——上面写着:“杰克和珍妮特,别哭。你们知道我在哪里。”

我哭了。为什么要用失去衡量爱?


[9]

“这是一个时刻,/但须知还有别的时刻/会以突然让人疼痛的快感猛袭你们”—— T. S.艾略特《大教堂凶杀案》


[10]

我回头眺望,映入眼帘的不像是镜像或现实世界。那是我所在的地方,不是我将去往的地方。书没了,但它们是身外之物;蕴藏其中的东西无法如此轻易被摧毁。书里的已经在我心里,我们将一起逃离。

那堆闷燃的纸片和铅字,到隔天寒冷的清晨依然温暖,我站在边上,明白了我有别的事可做。

“去它的,”我想,“我可以自己写书。”


[11]

有时候一整天过去了才执行惩罚,所以在我眼里,罪过与惩罚已不相干,惩罚也就来得肆意而无谓。我并不因此而对他们多出敬意。过了一阵子我便不怕受罚了。惩罚没有修正我的行为,倒是使我恨他们,不是一直都恨,而是无助的人心怀的仇恨;一种涨而又消的恨,逐渐成为我们关系的基础。一种由煤而生、像煤一样缓缓燃烧的恨,每当我再犯罪过、再受惩罚时,恨便再度煽起。


[12]

我们都得了“皇家阿尔伯特热”。我存钱。爸爸加班。我们这么做是因为每摆置一个盘子或肉汁壶,都使她前所未有地接近幸福。幸福仍在玻璃门的另一边,但至少她能透过玻璃看见,有如一名囚犯得到朝思暮想的爱人探访。


[13]

画地狱有个很棒的技巧:用明亮的七彩色块将一张纸着色,接着拿一支黑色蜡笔涂抹盖住所有颜色。然后用一根大头针在纸上蚀刻。黑色刮除的地方便透出彩色。生动而醒目。对迷失的灵魂尤其如此。


[14]

席地坐在门阶上的那些时光使我对阈限空间有一种感情。我喜爱猫时常在门口半进半出的样子,既有野性又驯顺,我也是,既有野性又驯顺。我是驯养的,不过只有在门开着的时候。


[15]

她回到家中发现一切几乎未变——一台新电子琴为圣诞颂歌增添了一点贝斯和打击乐,除此之外,生活照旧——母亲庞大的身躯屈居于狭窄的屋子,她在屋里塞满皇家阿尔伯特瓷器和电器,用复式记账法计算教会账目,在弥漫的灭蝇喷雾里抽烟到深夜,她的香烟藏在一个贴着“橡皮筋”标签的盒子里。


[16]

当我们活在一个机械化的世界时,时间才真正上了锁。于是我们成了照表行事的人和时间的仆人。如同生命中的其他事物一样,时间被标准化了,变得雷同。


[17]

我发现,理智的做法只有在做很小的决定时才有效。至于改变人生的事情,你必须冒险。

震撼的是,当你冒了险,做了正确的事,来到常情的边界,跨入未知的领域,抛却所有熟悉的气味与光线,此时你并未感受到强烈的喜悦和巨大的能量。

你不快乐。事情变得更糟。

这是哀伤的时刻。失落。恐惧。我们用疑问击穿自己。然后我们感觉中弹了,受伤了。

这时所有的懦夫跑出来说:“瞧吧,我告诉过你了。”

其实,他们什么都没告诉过你。


[18]

她是个聪慧的女人,在疯狂的神学与残酷的政治之间,在她浮夸的抑郁和她对书本、知识、生活的拒绝之间,她观看了原子弹爆炸,意识到世界真正的本质是能量而非质量。

但她未曾理解,她活着的时候,能量也可以是她自身真正的本质。她无须受困于质量。


[19]

苦难是她的铠甲。渐渐地,那成了她的皮肤。于是她无法脱下。她没有止痛药,在痛苦中死去。


[20]

在帐篷里,你会感受到与他人的共鸣,即使你并不认识他们。在帐篷里共处就是一种纽带,你看到微笑的脸庞,闻到煮汤时的香气,身旁的人询问你的名字,接着你很有可能想要得到拯救。耶稣的气息是美好的。


[21]

在与人类的关系中,上帝改变形态,也有所改进,但温特森太太不是个爱交流的人;她不喜欢人类,她从未真正改变或改进。她总是击垮我,再做个蛋糕,与我重归于好,常常在将我锁在外面的隔天晚上,带我去炸鱼薯条店,我们坐在长凳上吃包在报纸里的炸鱼薯条,看着人来人往。

我一生大多时候的行为也差不多是如此模式,因为这是我学到的爱。

加上我本身的狂野和激烈,爱变得很危险。我从不服用毒品,我服用爱——疯狂而无所顾忌的那一种爱,损伤多于治愈,心碎多于健全。我争吵,殴打,隔天又设法重归于好。我片字不留地离开,毫不在意。

爱是鲜明的。我从不要苍白的那一种。爱是用尽全力。我从不要稀释的那一种。我从不躲避爱的巨大,但我浑然不知爱可以像太阳一般可靠。日常升起的爱。


[22]

教会的人错就错在,他们忘了我小小的人生从一开始就预备着被人放弃。我出生时爱不曾紧握,如今它正撕裂。我不愿相信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。我握得更紧,因为海伦放手了。


[23]

我不想靠近他们。父亲不快乐。母亲很错乱。我们像是各自人生的难民。


[24]

我母亲的眼睛好像寒星。她属于不同的天空。

 

[25]

书中有黑白图解、清单、诀窍,大部分姿势看上去都像一个叫“扭扭乐”的折磨肉体的儿童游戏广告。


[26]

她自己的孤独无法打破,开始把我们全都围在其中。


[27]

她说:“可以正常的话,你为什么要快乐呢?”


[28]

我算不上带着欲望观看女人。我爱珍妮,她是性感的,但看女人是一种看自己的方式,我想,也是一种爱自己的方式。我不知道假如我的欲望对象是男孩,事情会变得怎样,但我不想。我喜欢他们之中的某些人,但我不想要其中的任何一个。当时没有。如今仍未有。


[29]

“他恨女人。”我说,并未意识到这是我女性主义意识的开端。

“他恨女人转变后的样子,”这个偏激的人说,“这是不同的。在她们变成后来的样子之前,他都爱女人。”


[30]

我爱回家——我对快乐的概念是回家,回到我爱的人身边。我们无法化解这种差异,我不明白的是,像差异这样简明的东西怎会通向如决裂这般复杂的终点。这突然而意外的离弃,聚积于家的概念与家的不可能性中,点燃一条导火索,毕剥作响,一路烧进我内心深处围墙的缺口。在那个围墙缺口里面,如一位隐士般掩盖在时间中的,是我的母亲。


[31]

心灵比意识之所能聪明得多。我们将事情深深埋藏,深到不再记得有事被埋藏。我们的身体记得。我们的神经状态记得。但我们不记得。


[32]

火车到站。车门打开。我无法上车。我感到羞耻,取消了活动、约会,怎么也说不出原因。有时我接连几天不出门,衣服也不穿好,有时我穿着睡衣在大花园里游荡,有时我吃点东西,有时无心茶饭,还有时会在草地上,手拿一罐冷掉的烘豆。熟悉的悲惨景象。


[33]

我一定要能够考虑自杀,好的日子里也这么做,因为这还给我一种掌控感——我将最后一次掌控。


[34]

我身体里有一个人——我的一块碎片,或者其他任何形容——她毁损不堪,期待看我死去,以获安宁。

我的那一部分,独居、隐藏在一个污秽的废弃巢穴,总能对其他区域发动突袭。我强烈的愤怒、我破坏性的行为、我摧毁爱与信任的需求,而爱与信任已被我摧毁。我对性的轻率——并非性解放。现实是我不珍视我自己。我始终准备着从自己生命的屋顶跳下去。


[35]

这是你能做的最危险的工作。它像是未爆弹处理,而你就是那个炸弹。这是问题所在——那个坏东西就是你。它可能是分裂出去的,不怀好意地住在花园尽头,但它流着你的血,吃着你的食物。搞砸了,你会和那个怪物一起灰飞烟灭。


[36]

我们的对话像两个人手捧短语手册,说着双方都不懂的话;你以为自己问的是去教堂的路,但它翻译为“我需要为我的仓鼠找一根安全别针”。


[37]

我们度过了非常愉快的夜晚;食物,谈话,她住处山毛榉树后方的落日。我心想:“她看起来很悲伤。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一样。


[38]

写在身体上的密码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可见。


[39]

我是她抛出船外的瓶中信。


[40]

我发疯那阵子曾梦见自己脸朝下趴在冰层上,在我底下,手对着手,口对着口,有另一个我,冰封的我。


[41]

分娩本身就是伤口。女性每月流的血曾具有神奇的意义。婴儿闯入世界,撕裂母体,而孩子幼小的头骨得以保持柔软和脆弱。孩子是愈合,也是割裂。是失去与寻回的地方。

下雪了。我在这里。失去又寻回。


[42]

“在你寄来东西之前,”安说,“我在图书馆订了你的书。我还对管理员说,‘这是我女儿。’她说,‘什么?给你女儿的书?’‘不是!珍妮特·温特森是我女儿。’我觉得很骄傲。”

一九八五年,电话亭。温特森太太裹着头巾,怒气冲冲。

话筒传来嘟嘟声……投入硬币……我心想:“你为什么不为我感到骄傲?”

话筒传来嘟嘟声……投入硬币……“这是我头一次不得不用假名字订购一本书。”

快乐的结局只是一个停顿。大结局有三种:复仇、悲剧、宽恕。复仇与悲剧常相伴而生。宽恕会弥补过去。宽恕会疏通未来。

母亲尽力将我抛离她自身的难船,而我在一个她无从想到的地方登陆。

我到了那里,离开她的身体,离开我唯一知道的事物,一次又一次重复别离,直到我试图离开自己的身体,那是我所能做的最终的逃离。但是有宽恕在。

我在这里。

不再离开。

到家了。

 

[43]

我不知道我对她感觉如何。感受不明确时,我会恐慌。这就像凝视一个泥潭,比起等待生态系统去净水,我情愿抽干水潭。


[44]

我发现自己不喜欢安批评温特森太太。温太太是个怪物,但她是我的怪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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